重阳节,去拜访一位“老人家”,约在路口会面。临近街道的小学刚刚散课,叽叽喳喳。穿过灰白色的人潮,她沉静地立着,穿一件翡翠绿的中裙。日头很淡,风有点儿凉。
“睡嘛睡在猪圈边上,吃嘛一顿要吃一斤米饭”
这次要拜访的“老人家”是西班牙华人华侨联合会会长金云芳,此前与她通电话,她总是翻来覆去的一句:“我就一个普通老太太,可没什么多大的成就呀!”
相见甚欢,无拘无束。“老太太”?顶多称呼“大姐”。
刚进门,金云芳一把拉我坐下:“来,你吃香蕉!我剥个橘子给你!这个瓜子也好吃,特别脆!咱们再泡壶茶!”
茶话会的“场子”搭起来,话匣子也拉开了。
聊的头一个词是:苦。
亲人都安居国内,年近七旬的金云芳在西班牙孑然一身,苦吗?
──金云芳说:为什么苦?
1968年12月22日,一则红色的最高指示改变了1600万青年的命运:“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上山下乡运动大规模展开。金云芳懵里懵懂,但运气还算不差,被分配到常州小新桥插队。
上山下乡,苦吗?回忆起那四年知青的时光,金云芳没有皱一下眉头,她爽朗欢快地娓娓道来:“那时候吧,我们要挑大粪、插秧割麦、种地开河……总之彻头彻尾就是个农民,睡嘛睡在猪圈边上,吃嘛一顿要吃一斤米饭!对,我那会儿可能吃了!所以那个时候最胖呀,哈哈哈!”苦吗?她毕毕剥剥嚼着瓜子,仿佛讲述的是别人的人生。
回城后,她被分配到怀德街道办事处工作,又立刻报了当时中央电大常州分校的商业企业管理专业,抓紧一切业余时间充电,似乎有着使不完的劲儿。“重要的是你是否锻炼了自己。不管怎么说,知青的经历,我自觉还是很锻炼人的。”意志力、毅力,有些东西也许真要从生理与物理的千锤百炼中获得。“所以一个人出国也是一样的。现在条件优越了,不说锦衣玉食,吃穿总是宽裕的,许多孩子自己出来留学,苦不在物质的匮乏,在于精神的压力。要认认真真念下一个学位来,说实话,不容易。但这就是一种锻炼。”
金云芳为年轻人总结了出国的意义:长见识、学东西、锻炼人生。“对于生命和生活而言,我们永远是学生。”她说。
于是,我很自然地期待听她讲一讲后来如何跟随留洋大潮、辛苦打拼的种种,未料她捧腹大笑:“我可是退休了以后才出的国!”
“人生不怕转弯”
金云芳出行喜欢坐公交车,慢悠悠地,看一看身边的每一处景、每一个人。有时候,她独自一人就坐着马德里的公交车到处晃,“没什么特别的事儿,就是多看看这世界。”
她一年回乡一次,呆的时间非常有限,然而依旧保持这个出行习惯。她兴致勃勃地同我分享一则家乡公交车上的提示语:“人生不怕转弯,每次选择都是新的开始,乘客们,前方转弯,请注意拉好扶手。”
“常州话里面也有‘转弯’个词,要是一个人做人做事走错了方向,大家就说他‘哎哟,你转弯了哇!’我们一直是当贬义词来用的。可是这回一听公交车上的播报,我就反思了:是呀!转弯也可以是好事呀!它代表着一段新的旅程的开始,代表着新的人生和选择,怎么不好呢?重要的是我们自己心里要跟明镜儿似的,要‘把握’住,就是说——你确实得‘拉好扶手’,用好力稳扎步,借好力谋发展。”
金云芳对此感受颇深。因为她与西班牙的缘分,就是一次“转弯”。
03年,金云芳从街道退休了,拿着还算稳定且丰厚的退休金,想想以后无所事事的日子,她直发愁:就这么结束了?这就真正步入老年生活了?思忖再三,金云芳对自己说:“不!”她想再干点儿什么,再闯一闯,再发掘一下自己的能量。
此前,女儿在德国留学,金云芳前去探望,与女儿住处的房东颇为投缘。闲聊中谈起移民的话题,对方提到西班牙,说准入的规则简单,而且门槛也不高。金云芳记了下来,并且在退休后很快付诸行动,不到一年就拿到绿卡。
没有任何亲友的陪伴,她孤身一人闯了出去。语言问题怎么办?披荆斩棘,埋头苦学。生计问题怎么办?激流勇进,脚踏实地。
她先是给当地的中国家庭做佣工,当厨子;又到国际学校做中文做教师,教孩子;后来在大学城附近开超市,一开就是七年。经济不大好了,又将超市关了,为各家公司提供经管服务。
她一张一张给我看相片,这些年光里的故事。“这是小A的生日party,孩子们为她庆祝。学校里有很多中国面孔的孩子,一部分是领养来的,一部分是侨三代。”“这张阿,我带那些老外打太极,这个是警察,这位呢就也是公务员。诺,这张是我教他们练书法。真别说,老外对于咱们中国文化绝对是满腔的热情啊!”
谈这些的时候,金云芳的眼里流出温情的光,还有骄傲:“给中国人长脸的事儿,我就一定努力地去做!”
“还想帮着年轻人创业呢”
金云芳10月下旬又要回到马德里去了。“它确实是个浪漫的小城,但要年轻人发展事业,还得是中国。”
不日前,金云芳刚从扬州回来,受邀参加完他们的国际食品展览会。就着这个契机,她同当地管委会建立起了长期联系,希望在今后的国际商贸项目中能有合作。回西班牙前,她还得去趟西安,也是为某个中西贸易项目的具体开展踩点、探路。
“这次回去我就不教书了。一来,许多留学生能靠这份工补贴些生活,路子应该留给他们;再有,课本的难度越来越大,备课到夜里12点是常事,我想把有限的精力都放到扶助年轻人们的贸易合作上面去。”金云芳每次回国,都要马不停蹄地往各地考察,为的是帮助中西两地的朋友们牵线搭桥,对接合作。
她反复说,简单的事情要复杂做,复杂的事情要简单做。
“我们今天,‘一带一路’很热,就四个字,可具体要落实到一个项目,怎么做?这背后需要大量的了解、沟通,有太多的功课要完成。相反的,一个公司的账务管理很繁琐吧?那就外包,简单省事,干脆利落。”
但对于年轻人个人事业的发展,金云芳始终主张回国。眼看着身怀高新科技技术的精英青年要靠开小店度日,眼看着名牌大学的语言学才女博士只能向孩子们教授浅显的中文单词,她叹惋不已。“机遇多的地方坎坷也多,国内是这样,还是需要耐力。我的人生马上要奔七喽!存了一点点心得和经验,也总希望对年轻人能有些帮助。”
时近黄昏,秋风从窗隙间吹进来,金云芳起身去关上。“‘你看,夕阳无限好’阿!”我走过去看,绯红的云霞飞向远方。她顿了顿,又笑着继续说道:“不过在我这可没有那下半截话。”我俩相对着乐呵。
有句子跳上上心头:
“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你聪明的,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是啊,我们都是投身尘世的小石子儿,回响或涟漪,鸿爪踏雪泥。
佩弦先生的这个问题,如今我有了答案,你呢?
(邹佳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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